茶叶在玻璃杯中上下浮沉，像一根根银针在绣一朵春花，香气已经满溢。又像一条条银鱼在欢快游泳，水色由透明渐变成金黄。窗外春和景明，微风温馨，鸟鸣啾啾。我面对这一杯飘着兰香的君山银针明前春茶，脑海里浮出了月初我站在岳阳楼三楼和坐在岳阳楼下的黄茶馆，面临洞庭湖举杯临风，欣赏春阳铺在湖面上的浮光跃金，一副多日来满目萧然的心境渐渐变成了宠辱偕忘的醉态，心旷神怡起来。

我是从杭州乘坐绿皮火车先到武昌，在黄鹤楼附近的一家宾馆住宿一夜后，一大清早在武昌火车站继续乘坐绿皮火车，两个小时后抵达岳阳的。在火车上，我通过手机支付宝幸运地预约上了当天挑战背诵《岳阳楼记》免门票进入景区的名额。

火车抵达岳阳站是九点零六分。出站后，气候清明，阳光万里。我走到公交站台，登上了一辆开往岳阳楼景区的公交车。坐在车窗边看向窗外这座文化古城，无论是道路，还是建筑，都在提升改造。尽管这样，但听不见噪音，也没有因道路改造而影响车辆和行人通行，没有造成店铺关门和交通拥堵。

下车后，发现此地是重点改造区域。问询路边一卖烧饼的商贩，他告诉我岳阳市人民政府为迎接第四届湖南旅游发展大会在岳阳召开而提升改造的，他说此地是岳阳楼景区，因此是重点改造区域。我问他岳阳楼在哪里，他手指对面，说要买门票进去才看得见。

这条马路名叫洞庭路，以巴陵广场一处十字路口为界限，分洞庭南路和洞庭北路。岳阳楼位于洞庭北路。我在洞庭北路一家与岳阳楼同名的宾馆下榻，办理完入住手续后，就去找岳阳楼景区售票厅和《岳阳楼记》背记亭。背记亭紧邻售票厅。四月三日是清明假期前的最后一天工作日，因此，游客不是很多。我向工作人员了解背诵规则和进入景区的最晚时间，她告诉我背记必须当天在支付宝上预约，预约成功后带上身份证，下午五点半之前都可以来背诵和进入景区，背诵时间限定在五分钟内完成，得分八十分以上可奖励门票一张。她友情地告诉我，像今天这么好的天气，下午两点半后进入景区比上午进去要理想，因为黄昏时分登上岳阳楼，能欣赏到醉美的洞庭湖夕阳，看浮光跃金的粼粼湖面，感受范仲淹笔下春和景明水天一色的洞庭湖风光，让你宠辱偕忘，心旷神怡。

我在她的建议下两点半后来背诵。来之前，为感受登楼后其喜洋洋者矣的心境，特意在宾馆附近找了一家理发店理了一个短碎发，然后回宾馆冲了一个流水澡，换了一件衬衣。在背记亭扫描二维码后，系统显示我是当天预约一百名名额里还未背诵的最后三名其中一员。我背诵得很流畅，得分满分。工作人员兴奋地说，我是今天预约名额已经完成背诵九十八个名额里唯一得满分的游客，她为我竖起大拇指，将打印出来的证书递给我，叫我带着证书和身份证去到检票口免票进去游玩。

检票大门外的匾额上写着“巴陵胜状”，左右两根圆柱上的对联是明朝诗人魏允贞的诗句“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我将背诵《岳阳楼记》获得的证书与身份证一起递给检票员，他也为我祝贺。景区面积不大，多处地方也在提升改造。去往岳阳楼的途中，上一小坡时遇见一个牌坊，横梁上写着“南极潇湘”，左柱上的诗句为“北通巫峡万重山”，下面便是宽阔的洞庭湖，右柱上的诗句为“南极潇湘千里月”。游客们沿着台阶上上下下，不像乘坐电梯分哪边为上行，哪边为下行，都是随心所欲地在走。我看着上上上下下的游客和眼前宽阔的洞庭湖，此时头顶上的太阳还没有西移，没有变成夕阳的殷红色和圆圆的皮球形状。岳阳楼也还没有出现，还要向北行。我看着洞庭湖，把目光放长，向北一直望去，心里有些许惆怅。八百里洞庭，湖北是我的家乡，七年和八年前，外公外婆一前一后离世，从此，我去国怀乡。明天是清明节，我也不能如愿回去祭奠，只能站在这里，面朝湖之北感极而悲。这次来岳阳，如滕子京在庆历四年春被贬来岳阳时一样的心情，不同的是，他是从汴京被贬来岳阳任地方官的，我是来登岳阳楼感受悲喜情怀的。我将牌坊上的两句诗默读了几遍，看着上下下下的游客，脑海里浮出“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的画面。我很想拉住几名游客，问他从哪里来，为何而来，问他此时此刻览物的心情是什么。

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是江南三大名楼，都是天下第一楼，都临水而立。我没有去过南昌，没有亲眼见过滕王阁，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因此，说不出是否与黄鹤楼一样引人瞩目，还是如岳阳楼一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岳阳楼与黄鹤楼相比较，要低调，首先是位置，行人无论站在武汉市任意一角，只要能看见长江，看见蛇山，就一定能看见黄鹤楼。岳阳楼很隐蔽，想瞻仰它的人必须要走进与走近，才可以一睹它的风采。其次是气势，黄鹤楼很巍峨，五层，高51.4米，是新中国成立后重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建筑，气势如同波涛翻滚的长江，夜幕降临后，整楼亮灯，金碧辉煌。岳阳楼没有黄鹤楼这种磅礴气势，只有三层，高21.5米，是清朝同治六年(1867年)重修的纯木结构建筑，矗立在洞庭湖东岸，因为是纯木，因此，夜幕降临后，楼不亮灯，进入休眠状态。

四月三日的黄昏来得有些迟。我四点半登上岳阳楼，太阳仍中天地普照着岳阳城。站在三楼的木质雕花窗口看向洞庭湖，清风拂面，视野辽阔，真真切切体验到了“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洞庭湖旖旎风光。“而或长烟一空”，尽管不是夜晚，没有皓月静影沉璧，但太阳的光芒播撒在湖面上，被晚风泛起的千层万层觳纹，如同范仲淹的手笔《岳阳楼记》，闪烁出一颗颗晶莹的星星，在水里浮光跃金，整个人自然而然心旷神怡，其喜洋洋者矣了。木质雕花窗的对面的墙壁中央装嵌的是毛  泽东手书杜甫的五律《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一名女导游向游客讲解，“老病有孤舟”的“病”字，主席改成了“去”，是主席手误，还是他有意为之，至今没有人给出准确答案。

我看着主席手书杜甫的这首诗，听着女导游对“病”与“去”的讲解，脑海里再次浮出了范仲淹的“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我仿佛看见了当年登楼的杜甫。主席手书此诗，将“病”改成“去”，到底是手误，还是有意为之，这是后人们永远都不可能解开的谜，就像范仲淹笔下的洞庭湖，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岳阳楼是一座楼，也是一尊神，每一个远道而来的游客，都是来寻求安慰的，来找它化解心里积郁的雾霾，杜甫不例外，主席不例外，我也不例外。主席将“病”改成“去”，此处实在是有深意。

岳阳楼始建东汉，是一座军事楼，因特殊的地理位置，旖旎的洞庭湖自然风光，从晋朝起便成了一座人文楼。因北宋庆历五年春滕子京重修，庆历六年秋范仲淹作文记之，岳阳楼从此名声大噪，成了江南三大名楼之一。一千多年来，范文公告诉每一个登楼的人，无论淫雨霏霏，还是春和景明，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只要登斯楼也，心就会释然通透，就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下楼后，或南或北，或西或东，都会宠辱偕忘，心旷神怡。

因此，主席手书杜甫的这首诗装嵌在这里，我总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好在两边的书法“水天一色，风月无边”，应景了木质雕花窗外面的洞庭湖。

五点了，太阳还普照着大地，没有夕阳的丝丝痕迹。我瞥了一眼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岳阳楼景区显示落日时间是六点三十分。三楼的面积不大，甚至有些逼仄，游客们一直在上上下下，才显得不被拥挤。我把我的位置挪出来，下楼后在附近闲逛，漫不经心地走进了一家黄茶馆，被一位穿汉服的小姐姐邀请坐在茶几前，给我泡了一杯君山银针。她说君山银针是黄茶，是岳阳市最著名的特产，也是中国黄茶中的佼佼者。她问我听过君山银针没有。我回答不仅听过，而且了解。她很兴奋，说黄茶虽是中国六大名茶之一，但也是六大名茶中最不被人所知的茶，你竟然了解它，说明你一定很懂茶，很爱茶。我微笑着摆摆手，说爱茶，但不懂茶，了解黄茶是因为我的老家也是黄茶之乡，名气仅排在君山银针之后。她惊奇地问，你的老家是哪里？我回答：湖北宜昌。她又问，你家乡的黄茶叫什么名字？我回答：鹿苑黄茶、鹿苑毛尖、远安黄茶。我问她知不知道？她说知道，鹿苑黄茶属黄小茶系列，君山银针属黄芽茶系列。

我俩似乎找到了知音，越聊越有话题。期间，她给我换了好几款不同等级的君山银针泡给我品，还拿出了一款形状优美的君山银针绿茶泡给我喝。我告诉她，我不买茶。她微笑，说不让你买。她问我从哪座城市来岳阳的。我说国茶之城。她说杭州？我回答是。她又问，来岳阳出差，还是旅游？我说遭遇到了滕子京一样的遭遇，特来登岳阳楼解忧的。她微微一笑，说春和景明的四月来登岳阳楼，登上去就会宠辱偕忘，下楼后从此心旷神怡。我爽朗地笑了起来，告诉她，我是从事文字工作的，我的笔名叫“心旷”。

她把我带到茶室外面靠湖边的茶桌上坐下，给我泡了一杯最上乘的顶级银针，并提了一壶开水，对我说，湖对面有一个岛，叫君山岛，君山银针就生长在那个岛上。你坐在这里临风饮茶，欣赏洞庭湖春景，等夕阳，等渔舟唱晚，和站在岳阳楼上把酒临风，一样心旷。

临走时，我还是买了她的茶，尽管她一再叫我不要勉强，说请我喝茶不是为了让我买，而是第一眼看见我这个人很愉悦，很像一杯温文尔雅的君山银针，才邀请我坐下来。我微笑，说本不打算买，但喝了你泡的茶后，如站在岳阳楼上喝了美酒一样心旷。我要让心旷永远心旷，必须要买一点儿，让岳阳的这个春天永驻在我的心间。

她给我装好茶后，特别赠送了两小包黄茶，一包上她用碳水笔备注八十年古树银针，一包备注五十年古树银针。她送我走出茶室，看了看洞庭湖的水色，微笑着说，君上岳阳楼，站在木质雕花窗口欣赏洞庭湖水天一色的春日黄昏，心旷一定神怡。今晚住在岳阳楼宾馆，一定会梦见庆历五年春和六年秋的岳阳城，梦见范滕子京，梦见范仲淹。

我再次登上岳阳楼三楼，见到一位女孩站在窗口眺望洞庭湖，背诵“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这段文字，旁边的男友在为她录制视频。听她读到“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时，我很想告诉她，心旷就站在你的身边。

浑圆的夕阳没有看见，被浓密的云团给遮蔽了，有些遗憾。下楼来，我请专业照相的师傅给我和岳阳楼合了一张影，拍照前我问她照片上的字能否自由选择，她说可以。我想在照片上刻下“骏森登楼，心旷神怡”八个字，但照片拍出来后，她说文字不能自己选择，只能选取她电脑上设置已有的诗句。我很是不高兴，但也没有办法，选了“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四月四日是清明节，早晨起来，窗外在下微微小雨，气温降了不少，身体有些凉意。我洗漱完穿了一件衬衣走出宾馆，凉意更加明显，我回客房披了一件外套再次出来，来到景区民生广场，游客比昨天增了许多，售票厅、背记亭、检票口处都排起了长队。

整整一天，雨没有下下来，阳光也没有露出来，我沿洞庭湖东岸优哉游哉地地从南走向北，又从北向南走，看见了沙鸥翔集，看见了岸芷汀兰，看见了洞庭鱼，并跨上一座桥，由东向西走过洞庭湖，看见有人站在湖两岸，站在船上垂钓洞庭鱼。风从上游吹过来，是湖北的味道。

我是当天傍晚六点离开岳阳的火车，依然是绿皮，依然在岳阳站乘坐。当我站在站台上等候火车进站的时间里，天空出现了浑圆的夕阳，它深情地望着我，像是在挽留，像是在告别。我想起北宋诗人张舜民的《卖花声·题岳阳楼》——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敛芳颜。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诗人张舜民的长安在北宋京都汴京，如今的河南省开封市。我的长安呢，在哪里？

火车的车轮启动了，轰地一声离开岳阳站时，我隔着车窗玻璃望向外面的天空，夕阳已经不在，暮色完全降临，吞噬了整座岳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