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杏花村的路,有点远,有点难。
出发之前,心里有点怵。这条路,以前和老头子来过两次,有他在,我便是路盲。方向盘在他手里,我只负责看景赏花。
这个春天,虽然刚从繁花似锦的南方归来,当得知自家山的花开了,心里还是痒痒,怎么也得去看一下。
其实,山里的春天才刚刚开始。大部分的山体,树木还是枯黄色,间或有白牦牛和山羊在山坡上吃草,但草地还是冬天沉默寂寥的样子。
不过松树和柏树们,枝叶蓬蓬,已把对春天的向往和感恩,演绎得淋漓尽致了。
它们早就醒过来了,或许从来就没有睡着过,只是在漫长而寒冷的高原春天里默默等待。我想,它们必是智者,因为它们的祖先早已告诉过:冬天来的时候,春天已经在路上了。只有虚妄而愚昧的人类,才会在严冬来临时,感觉到绝望和苦闷,才会凭借自然万物来排遣那些所谓的忧愁闲恨。
佛说,世上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所放不下的一切,不过是世上万物在你心中投射的幻影而已。荣华富贵娇妻美妾,哪一样是永恒的呢。唯有四季的流转,在你额头刻下深深烙印告诉你,你我不过人间一过客。
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就叫杏树庄子。庄子南面,有一片很大的杏园,每到春天杏花开成灿灿一片,引得我们不停驻足张望。
起初,杏西园有墙,还有人看守。杏花开得时候,树枝一根根搭到墙头上,粉的白的花朵,挤在褐色的枝条上,枝条搭在老黄泥墙上,煞是好看。
那时还没有读过“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诗句,也不能理解“沾衣欲湿杏花雨”的深切含义,只是喜欢那粉白白的花朵,更迷恋那甜丝丝的香味,在还有点料峭的春风里一点点沁入心扉,也把对故乡的永久的思念刻进骨子里。
守园的老头姓张,排行老六,我们叫他张六爷。他是一个老光棍,一辈子未婚,却有一肚子的民间小曲和故事段子。他最爱唱的一首曲子,叫《桃花花红来杏花花白》,他唱:“桃花花红来杏花花白,想你一晚夕,却不见人来。”他一哼,杏花簌簌落下,地上粉白一片,他脸上清泪两行。
听奶奶说,张六爷年轻的时候,喜欢上我们庄子上赵大爷家的三丫头杏花。赵家是大户,张家是车夫,张家太穷,娶不起杏花。后来,杏花远嫁他乡。张六爷终生未娶,以杏园为家,与上百棵杏树为伴。
这其实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但就发生在我们的那个村子里。人们提起他的时候,都同情地向杏园看上几眼。
张六爷很喜欢孩子们。一有孩子们走过来,他就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甜杏核或是酸杏皮儿,或是又软又黄的大杏儿。孩子们一哄而散,抢走他手里的东西,又哄笑着作鸟兽状散去,只留六爷在园子门口,怅然地向远处张望。
后来张六爷死了,杏园拆了,那上百棵的杏子树,也被一一伐去。那一块地,划分给本村子的人们了。
从此,杏园就成了我记忆中一块无法抹去的福地。
驱车前往,山路弯弯。
穿过几个隧道之后,忽然发现路两旁山上的植物多了起来,知道是进入天祝三峡之一的朱岔峡了——这里海拔较低,春天来的早一些。
沿途村庄,都很漂亮。或独院,或聚落,或二层小楼,像一首首精美的小诗,散落在或深或浅的山坳里,但鲜有人迹,间或,有赶着一群羊或牛的牧人,懒散地躺在山坡上,晒着属于他们的光阴。
这其实是当下国内许多地方乡村的真实写照,乡村屋舍如诗如画,但那守护乡村的人,却越来越老,越来越少了。
小路穿村而过,又依河而行。山貌已从沉默枯寂的高原,变换为一种高大神秘的本康丹霞风貌了。
很想停下来拍几张照,但又牵念山路尽头的杏花村,便继续赶路。
有一个村子叫上岗岭村,看名字就知道,前面会有一段坡道要爬。
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段蛇形山路,却是150度的大转弯,真是走得又惊心又刺激。一人行车,喜,自己喜;忧,自己忧。如同人生之路,是坦途,还是坎坷,只有自己走过才会懂得。
其实大部分的时间,我还是喜欢独自行走。自由自在,随意浪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看什么都由自己决定。
也曾萌生过独自驾车去某个地方的想法,就像苏敏那样,不顾一切去追寻自己心中的世界。但无论勇气,还是力量都不够,所以到目前尚未正式实现。人生无需预设自己,只要努力,就会有无数的可能。未知的路上,还会找到更好的自己。
终于爬上山顶了。
松了一口气,眼睛也好使了。定了定神,才看到,已经到了赛什斯镇的拉干山顶了。
山顶打造了一个观景台,七八月份来,观景台两侧的山峦里,种着上百万亩油菜花。金光灿灿一片,如梦如幻。时下尚早,山风浩荡,吹得山坳里的几头牦牛背毛乱呲。
剩下的路,是下坡段。继续小心翼翼地走,不久就到了赛什斯镇了。穿过镇子,走入一段沙石路,进入一个大峡谷了。
这便是此时赏花的目的地——天祝三峡之一的先明峡。
两侧的山,阻挡了山外凛冽的风。高大的白杨树,刚刚吐蕊发芽,或鹅黄或嫩绿的芽苞儿俏俏地挂在树枝上,又新鲜,又洁净。
无数棵树,依一道河谷渐次而上,笔直而安静,肃穆且庄严。
林间小鸟儿啾啾而鸣,正在歌唱一年一度春的到来。
摇下车窗,一股清冽而温润的山风扑面而来,令人心生安宁,如归故里。
树林间隙里,隐隐约约,一棵棵粉粉的杏子树,似多情的乡村女儿,静静伫立着。
又拐过一道小坡道,一棵开满花的树,若前世的恋人般,就那么安静地站在路旁,满面春风地望着你。
无法掩饰的激动。尽管已不是第一次来,还是满心欢喜。若期盼许久的那段缘,终于在开花的路上遇见了。
停好车,站到树下仰面看花,若看前世的自己,这般美好。
千万朵的花,密密匝匝挤在一起,似乎很喧嚣,但确实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来自故乡,或另一个世界,太久了,太远了。
故乡已远去,双亲已离去,我早已成为一朵流浪的花,被山风吹起,落到哪里,哪里就是归宿。
小村比以前更美了。
一条干干净净的石板路,将前来探访的人,引入村庄深处。
这里有一个漂亮的小广场,被分割成无数块的草皮上,草尚未全绿,数棵榆叶梅、丁香含苞待放。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上挂着两块牌子,一块写着“白杨树”,一块写着“花海”。
观察了一下四周,不知“花海”指的是哪里。
以前的村庄,被一些新砌而又做旧的青砖石阶包围起来,既古老,又有诗意。
我一直以为村子叫杏花村,其实叫寺沟口。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沟里有座寺,就叫先明寺——始建于明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三世达赖索南嘉措曾到此地倡议修建,后因火灾搬迁到别处,而村子的名字,却沿用至今。
数棵百年以上的老杏树,像一些睿智的老人,沉默地生长在这里。每到暮春时节,花开极致,吸引了远乡近村的人,都来看花。
看花,多么好。若有人问,你为何来。答,为花而来。这是一件多么诗意而美好的事情。
人在什么时候最像个人,就是在闲下来的时候,而闲下来的时候,最好的事,莫过于踏着悠闲的步子来看花。
看过一段小视频,有一个人,专程去看花,在开花的树下,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朋友问他,这是何为?他答曰:“我想和花站一会儿。”视频中的人,是个男子,能说出这样语言的男子,一定是一个温暖而善良的人吧。
以前这里是一座破旧的屋舍,几棵杏树长在刺茎杂生的乱土岗上。如今旧屋舍被打造成了一个叫做“寺沟人家”的民宿。二层木楼,楼顶上搭着长长的茅草,很古风。
几棵高大的老杏树,就长在这座茅舍后面的斜坡上。虬枝曲干,古朴典雅。
慢慢走过去,仰面看花,花无语,我亦无语。
噗一声,一朵杏花,落到了我发间,我不忍去摘除,一任幽香弥漫开去。
平生最喜欢的,就是这些高大的开满花的树。总觉得,大树本是用来结果子的,开花应是很低调的。可当这些树、这些花肆意而张扬,将生命之壮烈演绎到极致。
就在前几天,在云南一个公园里看到了一棵正在开花的泡桐树,一树粉紫的梦,令我沉醉许久。
若有来生,我也要做一棵树,双脚牢牢扎进土里,枝干向上,开浓烈的花,结丰硕的果。
但此时,只有呆呆地看着这些杏树。如回到童年,回到老家地头的那片杏园里——有数不完的花,有嗡嗡叫的蜜蜂,有母亲长一声短一声呼唤回家吃饭的声音。可这里是他乡,我只是个把他乡作故乡的旅人。
在那棵弯着躯干的老杏树上坐下来,四周的寂静。若一个偌大的核,紧紧地包围着我,听不到狗吠,听不到鸡鸣,只听到风过树梢时,千万朵杏花匆匆忙忙赶路的脚步声。她们要去哪里,游子远去,不知还能否追得上她们的步伐。
树下有一个石桌,石座上有几片枯杏叶。捡起一片,想写一封信,寄给我的故乡,内容只有一句话:故乡,你好吗?
我还想在这里煮一壶茶,邀山里的清风、明月来和我作伴。也愿就此老去,做一个真正的山野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