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路过乌鞘岭,总要停下来看一看。
以前,这里只有一个简单的路牌,上面写着乌鞘岭三个字。每每路过,都不由自主要念一声“乌鞘岭”。好像这样一念,那山就有了回应似的。
山有没有回应不知道,历史却有了回应。
如果没有汉代,乌鞘岭也不过是大西北犄角旮旯里的无数无名地名之一,早就消失在历史滂沱的云烟之中了。这座横亘在祁连山东端的山岭,本就是天造地设的地理界碑:它东接黄土高原的沟壑纵横,西连河西走廊的坦荡开阔,南望青藏高原的雄浑壮阔,北邻内蒙古高原的苍茫辽阔,三大高原在此握手,季风与非季风在此分野,长江水系与黄河水系的支流在此隔岭相望。
这样的位置,注定要在历史长河中成为咽喉锁钥。
一代战神霍去病,带领汉代神兵,来此岭张目西望时,乌鞘岭早已不是普通山岭。彼时匈奴控扼河西,以此为跳板南扰中原,乌鞘岭便是其南下的第一道关隘。年轻的战神正是看中这“一夫当关”的地势,在此屯兵秣马,将岭上烽燧连成预警防线,才得以挥鞭西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得匈奴丢盔弃甲。
也正是此时,百多公里外的故乡凉州,从此被称为武威郡,借以展现汉武帝的武功军威。汉军在此筑塞设防,将长城的夯土年轮刻进岭上岩层,那些层层叠叠的夯窝,至今还在残垣上呼吸着两千年前的风。匈奴悲歌“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的背后,是乌鞘岭从此成为西部门户,成为丝绸之路东段最险峻的屏障与通道。
张骞再行西域,带着丝绸与使命翻越此岭时,脚下的山道已被戍卒与商旅踩得坚实;玄奘西行取经,在此岭遭遇风雪时,或许曾在烽燧遗迹中暂避风寒,听守卒讲霍去病击匈奴的旧事。
岭上的每一块岩石,都记得那些驼铃声声、马蹄嘚嘚的岁月:商队在此检查行囊,补充饮水,看岭上烽燧是否燃起平安的烟火;使者在此调整衣冠,遥想长安的宫阙,将岭上的风当作故乡的信使。明人修建韩湘子庙时,更是看中这“地扼东西孔道,势控河西咽喉”的人气,让关隘信仰与过往商旅的期盼交织,香火里飘着的,何尝不是对这险岭通路的敬畏与依赖?
如今,想了解历史,大约也只能向历史深处钩沉了。历史的云烟,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消散。聚拢时,沉重,凝思;消散时,渺茫的一望无际。
站在岭上,会不由自主地向四处眺望。
海拔近四千米的地方,令人有一种头炫目晕的不真实感。猎风肆虐,即使在最炎热的日子,也有阵阵寒风砭骨。西北看,阿尼嘎卓山嶙峋而陡峭,那是祁连山余脉的倔强;东南望,毛毛山云遮雾罩,藏着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私语。山连着山,草原接着草原,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作为河西走廊入口处的制高点,它不仅是军事要塞,更是自然与人文的分水岭——岭东的雨水滋养着农耕文明,岭西的风沙孕育着游牧文化,而乌鞘岭,便是这两种文明碰撞、交融的缓冲带。
不远处,汉明两道长城蜿蜒东行。汉长城以夯土为骨,低矮却坚韧,像老者的脊梁弯而不折;明长城以砖石为甲,高峻却斑驳,似壮年的铠甲虽旧犹威。大部分墙体已被历史的烽烟销蚀,残留部分还能感受到那种苍凉和厚重,墙缝里嵌着的,是各朝代戍边将士的体温。
若是冬春季节路过此地,朔风肆虐,满目荒凉。芨芨草在低矮的山坡间低鸣,烽火台又被揭去几层沙土。即使那飞过天空的鸟儿,也踉踉跄跄,找不到身体的归宿。那道巨大的壕沟,风被跌破了头皮,乱石翻滚,把一些苍老的句子丢远。人只能站一站。寒风砭骨,即使你穿得很厚,也还是能感受到那种刺入骨缝的寒凉。
最好的季节,莫过于短暂的夏季。
草原慢慢披上了绿装,风也温柔了许多。若在一个晴好的日子到达,顺着木头栈道,慢慢爬到山顶。视野会一点点开阔。毛毛山近在眼前,它山顶的积雪,已剩很少一部分了。微波台在蓝天白云下清晰可见,那条弯弯曲曲的盘山小路,也充满了无尽的诗意。两道并行的长城,此时大部分都藏在草丛中,隐约可见的,是烽火台褐黄色的影子,像历史遗落的标点,标注着曾经的金戈铁马。再从另一个方向看,阿尼嘎卓山雄伟高耸,它那嶙峋的山体,此时更加逼真动人。多情的云雾,缠绕在山腰。一会儿挽成一个蝴蝶结,一会儿变成一顶帽子,不一而足。
山脚下的金强河,蜿蜒如练。在长满沙棘和河柳的河床里,它一会儿分散,一会儿聚拢,一路东行,最终汇入黄河水系,成为连接岭上与中原的血脉。抓喜秀龙大草原隐约可见,那无边无际的绿,就像一面挂毯,铺得天地一片葱茏。人此时若能化为一只鸟儿,定会腾空而起,飞过山顶,跨过河川,到那辽远的草原腹地,尽情歌舞。
近处的山坡上,牧羊人躺成一个逗号。
蓝天白云下,他是最幸福的王。他的羊儿,正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低头吃草。若不仔细观察,还以为是山顶的白云落在山坡间。间或也有白牦牛,在某座山顶的垭豁里,站成一座圣佛。目光凝视处,草原花开成海。
此时,也是登上毛毛山的最佳时机。
曲曲折折一条山路,小心翼翼走上去。山顶,却是一条平坦的大道。金露梅、银露梅、羊羔花、野葱花、野鹤花、秦艽花,和各色杂草,在山顶铺成一块巨大的花毡。露水深重,打湿了野雀儿的叫声。蜜蜂垂吟,蝶儿醉舞。山顶仿佛一个世外桃源。一座更高的山头上,几头神牛,宛若世外高人。它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在山顶看到无边的云海。看一轮金灿灿的太阳,刺破云层,从云海里探出头来。把无边的光辉,普照在圣山顶上。那一刻,高原脱去沉重的外衣,天清气朗,大野寂寂,人也恍若不在尘世。
但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一年更长的时间里,毛毛山被猎风裹挟,人迹罕至。守在山顶的,是那一座毛毛山微波台,像现代的烽燧,继续守护着这片土地的讯息传递。
或许,也有人会顺岭而下。不过十几分钟,就回到了被称作河西门户第一村的南泥湾村。这里曾是古驿站的延续,汉代的驿卒在此换马,唐代的商人在此补给,明代的戍卒在此歇脚。
以前,乌鞘岭隧道还没有打通的时候,来往车辆必须要经过这个村子,就像千百年前的商旅必须翻越山岭一样。冬天大雪埋没了山路,村子里的男人都要背着一盘大绳,帮来往车辆拉车,顺便挣点零碎银子养家糊口。隧道打通后,这里一下子安静起来。政府在这里打造了一个民俗村。两山之间,小村精美别致,很有风情。还根据此地乡情,打造了一家民俗馆,收集了许多农耕年代的古旧物器,其中不乏丝路商旅留下的铜铃、马镫,无声诉说着这里作为交通节点的过往。
路过的人们,有人路过,有人专门来,都要在这里停住脚步,在此歇一歇,看一看,在旧时光里坐一坐。
有一年路过,满山的山丹花儿红彤彤一片,像极了七彩云霞。又有一年,金色的油菜花开满了山谷。今年还没有去,不知道种了什么。
山脚下的安远镇,已经萧条成了几家人了。这座曾经建过县城的小镇,在历史的前行中,被渐渐淘汰了。但路过乌鞘岭的人,总会想起它曾有的繁华:作为乌鞘岭下的治所,它曾管辖着这片山岭的烽燧、驿站与屯田,将中原的治理延伸到这西陲要地。
风又起,掠过岭上的残垣,穿过民俗村的屋檐,带着历史的回响,也带着未来的期许。乌鞘岭依然在这里,看云起云落,听人来人往,它的故事,还在每一阵风中继续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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