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的夏天
来源:hth官方网页入口论坛         作者: 萧子吟         时间:2025-07-15         点击量340

三十多年前,爷爷得托于外甥的亲力举荐,从乡间热火朝天推掉平屋、新盖楼房的时代浪潮中,在搬砖铲沙、和水泥的小工光景里,辗转来到二十余公里之外的城里,留驻在钢管厂门口那间几平米的小屋里当起了传达室大爷。

表叔早已脱离农民阶级,在车间切割机轰鸣声响、钢构件火星四溅的焊纹里镇定自若,墨镜里掩映着他彼时年轻的脸庞。深灰色工服和棉纱制成的粗布手套象征着他身份的逐步迁移——改革开放的欣荣竞相在广袤土地上结成累累硕果。

九十年代中后期,我由学龄前儿童升入下堡小学——一个如今在网络上已经杳无踪影、早已没有任何痕迹存在的乡村小学。一至六年级,当时每个年级仅有一个班,老师们每每身兼多职,我依稀记得我们的校长甚至还兼着音乐老师这一殊荣。

就像今天薇薇和佳言在一起嬉闹的场景一般无异。三十多年的光阴流转,仿佛白驹过隙历历在目,似在眼前。那时我总是和佳言她爸爸——我表叔的儿子一起在乡间田垄上打闹追逐。他比我稍小两岁,那时他大概还在读幼儿园吧,按现在的语境来说,彼时的他就是留守儿童,由爷爷奶奶在乡间代为照看。

暑假来临之际,他便由表叔表婶接去城里工作的钢管厂小住。没有了往昔玩伴消磨悠长夏日的我,就似搁浅泥涂的游鱼般奄奄一息,终日午后仰躺在厨房的八仙桌上吹着电扇,看着吊顶上旋转的叶片发愣。

多日后,姑奶奶念此情形,同儿子嘱以交托,喟我以相思病般的情形,我便由此得以进城,落脚在爷爷那间小小的传达室小屋。白日里,爷爷码放着一摞摞形形色色的报纸,守着电话与进出的人流做着或长或短的喟叹;晚间,在货车轰鸣与一根根递来的香烟中,他则在电磁炉热气的蒸腾旁按压着小小的一方按键游刃有余。

表弟父母在厂区深处的一汪“沟壑”里,依赖于表叔干爹的余荫,迥别于他人一般有着一间小小的居所。他们夫妻俩白日里在车间忙碌,切割机的不断轰鸣与焊枪迸溅的火花则是他们赖以营生的画面定格。那些个炙热的夏天,我和表弟就似一颗颗潜藏于乡野零散的种子,被隔留在那间小屋的灰白土壤里恣意生长。

依稀记得小屋里有台“骆驼牌”的落地电风扇,浅黄色的涂装,锈迹在稀疏铁罩间游离,总是不知疲倦地左右摆头。风扇前,小小的彩色电视屏幕上总是上演着灌篮高手的热血传奇、恐龙战队战士们的义无反顾。风扇的嗡鸣、动画片的喧响、我们断续的笑闹,在那年夏天的零碎记忆里,汗水黏腻间填满了狭窄的空间。

厂区边缘,伴随着时代的洗礼网吧异军突起,两元钱(一元钱?)能够买来一小时的浅薄光阴。我已记不清当时和表弟破败的布片口袋间,潜藏了多少枚大人赋予的硬币。屏幕幽蓝闪烁,一款记不清名字的游戏,让我们笨拙地不停敲击空格键盘。随着一枚枚炮弹以及油桶的跌落,在虚拟的钢甲战场里肆意围剿冲杀。烟味、汗味、白色厚重机器散热的气息,是那个新世界开在孩子们心田的特殊况味。

第二年暑假,厂区里又新添了一个小朋友的到来。同乡一位长辈来厂里干活,便把他儿子从乡下接来和我们一块玩。那少年有着农村孩子罕见的雪白皮肤,长得瘦瘦高高的,大人们都唤他“白儿子”。他上面还有个姐姐,是那时鲜有的“二胎”,自然是家中绝对的主角,是祖辈和父母的心尖肉,宠得无法无天。我们在某个蝉鸣喧扰的午后见过他拆开一台父亲临时卧房里的小小风扇,在众人面前极尽炫耀地举着里面拆出的磁铁,小脸兴奋地白中透红。

他父亲得知后,对众人讪笑着说这孩子动手能力可真强啊,将来肯定比我出息多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就在下一个初夏的傍晚,乡间采莲桥畔的河水永远带走了他。不会游水的“白儿子”,放学后被小学五年级的同伴们怂恿着下河,至此再也没能上来。那也许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嗅触到死亡的气息。我至今记得那是我小学四年级的夏天,整个夏天我仿佛被一种粘稠的无力感包裹周身,窒息感压得我就快喘不过气来。

彼时初入城里,看什么都觉异常新鲜。父亲那时似乎也在附近做工吧,他是庞麦郎神曲中“我的父亲是个泥瓦匠”。有天他工作至半夜来厂里暂栖,也许是白天和表弟吃多了冷饮,我酣睡在爷爷传达室的窄床上不经意间尿了裤子。我至今记得那晚的惨白月色,嗡鸣断续的厂区水池边,父亲和工友——那个我至今记得当年年轻面貌的同乡长辈,指指点点的笑话我此番的举措。

他佝偻着半蹲在那里,就着花岗岩砌成的巨大水池搓洗我的裤子,那年暑假哗啦的水声清晰异常,此刻仿佛仍在我的耳边回响。第二天上午,他带我去附近的彩香新村买了几件新衣服:白色的奥特曼三角内裤,橙色的棉布T恤,胸口绣着一只憨憨的小象,鼻子长长地垂下来,是纱线绞织编成的。如今在异乡的深夜里细细想来,那也许是我记忆中,父亲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专门带我去购买衣物。那件橙色T恤垂下的洁白“象鼻子”,成了日后经久摩挲、不曾断却的某种印记。

又一年暑假,我仍旧去了城里。此刻颟顸的记忆里闪回一个带着微风的夜晚:表叔那间小屋外的空地上,表婶支起了一张小小的折叠圆桌。花边镂刻的白瓷盘里盛放着毛豆子烧田鸡,直至今晚的念忆里香气久久不曾散去。那晚,表弟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一角还点染着不规则的红色印记——似乎是白天摔了跤,缝了好些针。他吸溜着鼻子,对着那盆美味吃得津津有味。昏黄灯光下,大人孩子围坐,食物的热气混合着那年夏夜的聒噪。

似乎还有些零星碎片。爷爷在屋后露天给我洗澡,用一块很破、边缘垂着丝絮的毛巾用力擦拭我当时肋骨凸起、瘦瘠异常的后背。毛巾质地粗糙,擦得皮肤生疼。他一边蘸着温水擦拂,一边用他久经世故的话语呢喃:“以后要学着自己来,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依稀记得还有一次吧,在某个炙热无比的午后,闲极无聊的我和小伙伴们偷偷溜进了厂长办公室。甫一推门,一股直沁心脾的凉气便扑面而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空调”这个物什的存在。我们蹲坐在漆黑的沙发上,贪婪地享受着这奢侈的清凉,吃着大人送来的雪糕兴奋不已。可惜乐极生悲,没几天,贪凉加上不停吞咽下的冷饮,我竟发起高烧,咳嗽得撕心裂肺。

爷爷带我去小诊所打针吃药不见好转,表叔急了,用他的“拷机”(BP机)给我父亲留言。父亲闻讯紧急赶来,送我进了儿童医院,诊断后那是严重的肺炎。和爷爷表弟他们在城里的暑期生活便这般被迫仓皇结束。我被父亲接回乡下,每日吞食一颗颗巨大无比的药片和费力吸着一瓶瓶咖啡色底的吸管。煤炉上,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稀碎的泡泡。炉火的温热,青边瓷碗药味传来的苦涩,便是那个夏天尾声的注脚。奇怪的是,三十多年过去,我心底深处,竟还念着那个混合了钢铁气息、动画片喧嚣、汗水、病痛与短暂欢愉的夏天。

大约是九十年代末的夏天,表叔表婶毅然辞了工作,伴着一堆琳琅的物什踉跄回乡。他们最终没在城里扎根,如今想来,也许是为了表弟,不愿他再做“留守儿童”吧!表叔在辗转营生后的不久,在离家不远的小厂延续至今。表婶在工厂奔波后的几年,身体似乎添了些岁月的痕迹。

又是一年暑假,我和表弟在乡下的老家嬉闹。他家境尚算宽裕,房间里堆满了玩具——成堆的奥特曼、狰狞的恐龙战队、会变形的机器人。我们仿佛回到了钢铁厂那间小屋里,在夏日潋滟的余波里指挥着战机与巨兽傻笑。

一个闷热的午后,表弟脸上失却了神采。他拉我进屋,声音低沉:“我爸下了最后通达......”他指着席梦思上铺满的玩具,“别人的赶紧还回去,再不拿走他就要把所有玩具都扔掉了!”

表叔行动很快。他扯来一个巨大的白色塑料袋,面无表情地把房间里剩余的玩具一股脑儿扫拾进去。他站在院外的夏日暮色里沉默不语,捡起几枚棱角分明的石子塞入袋内。随着塑料袋发出沉闷的声响后缓缓跌落——他们家院外,曾是一汪小小的水塘,泛着油腻的绿光。许多年后,那亩水塘已被泥土填平,成了表叔家一片篱笆栅栏围绕的菜地。

至于爷爷,那个曾用破毛巾给我擦背、嘱我“做男子汉”的老人,如今被岁月和病痛压弯。去年医生说他难过年关,他却硬是生生地撑了过来。他枯坐在小凳上眼神浑浊,屋子的墙角边杂乱堆放着酒瓶,有亲戚拜年探望留下的酒箱,也有我带回的瓶瓶罐罐。他枯瘦的手摩挲着酒瓶,望着门外刺眼的阳光,喃喃道:“这些酒喝完,我也该过去了!”声音很轻,却在我心里砸出一个浅浅的洞孔:他生命的沙漏,仿佛就装在那些瓶瓶罐罐里。

那些共吹风扇、共享玩具又共历“沉塘”的夏日亲密,终究被成年之后的洪荒岁月冲散。偶然照面的片影,也只是程式化的笑容,寒暄天气、吃过了没、孩子学业等等。言语间,似乎早已阻隔着一层不可描摹的东西。只有我们的女儿,血脉里还悄无声息地连接着生命深处隐隐勾连的细线,常在乡间的旷隙里热切地呼唤,期盼着一起玩耍。

九十年代的夏天,连同它的尘土与光圈、喧嚣与寂寞、生猛与凋零,沉沉跌入记忆的渊薮深处。风扇嗡鸣、网吧键盘声噼啪、彩虹新村商铺里的象鼻子T恤、毛豆烧田鸡的香味、破毛巾的粗砺、“白儿子”炫耀的磁铁、沉塘的塑料袋、爷爷摩挲酒瓶的手……这些记忆里的碎片,裹挟着机油味、泥土气、中药苦涩和童年汗水的咸腥,在时光里不断冲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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