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高温,一直在空调房间,也不敢出去,怕中暑。今日在电脑旁坐了两个小时,累得不行,赶紧站起来活动。偶一抬头,发现窗外的树叶都被晒蔫了,无精打采的。瞧着那些没有精气神的树木,想着下雨就好了,就这么想着,心绪飘远了,忽然就想起以前在乡下居住的一段时间情景……
那时的七月的日头,也如这般毒辣得很,把整个村庄晒得直冒白烟。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下本该是乘凉的好地方,此刻却连一片巴掌大的荫凉都显得局促,知了拼着嗓子嘶喊,声音黏糊糊地搅在滚烫的空气里,教人心里平白生出许多焦躁来。
暂时居住在姨妈家,她家房门前的土路早被晒成了赭红色的粉末,脚踩上去便腾起细密的烟尘。路边原本青翠的野草蔫头耷脑地蜷缩着,叶片边缘打着卷儿,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滴水分的老人枯瘦的手背。田垄间的情形更叫人揪心——新插的秧苗才露出几寸高的嫩绿,此时却个个耷拉着脑袋,原本舒展的叶尖儿都微微发黄,田埂上裂开的缝隙足有小孩儿的指头宽,往深处瞧去,便能看见湿漉漉的泥土早已干结成硬邦邦的板块。
姨夫的父亲——张爷爷蹲在田坎上,铜烟锅在他布满老茧的手掌间摩挲出沙沙的响动。他的眉头皱成了深浅不一的沟壑,眼窝深陷着,浑浊的眼珠蒙着层灰蒙蒙的翳雾。烟杆明明灭灭间,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混着他身上陈旧汗衫散发的气息,在燥热的空气里缓缓飘散。阿婶和阿哥每日天未亮就挑着木桶往地里赶,扁担压弯了他们结实的肩膀,可刚浇进水的畦垄转眼就被吸了个精光,泥地上只留下几道浅浅的水痕,倒像是大地贪嘴的孩子舔过的印记。
午后的时光格外漫长,蝉鸣声浪般涌来,震得人耳膜生疼。我搬了张竹椅坐在堂屋门槛上,看院角那株石榴树的影子一点点挪移。树叶纹丝不动地垂着,连最轻微的颤动都没有,仿佛也被这酷热摄住了魂魄。晾衣绳上搭着的姨妈刚刚洗好的粗布衣裳,没多会儿就被晒得发硬,摸上去烫手得很。姨奶奶坐在灶台前煮绿豆汤,铁锅底的水烧得咕嘟咕嘟响,蒸腾起来的热气还没来得及散开,就被炽热的空气吞噬殆尽。
“要是下场透雨就好了。”隔壁二婶端着搪瓷盆经过姨妈家门前,盆里泡着准备喂猪的红薯藤,她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期盼。巷子里的几个婆姨聚在碾盘旁择豆角,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这老天爷怕是忘了咱们这儿吧?”“再熬几天,总该有点动静。”话语裹挟着无奈,落在滚烫的光晕里,很快消散不见。
黄昏时分起了阵风,卷着远处山梁上的沙粒扑簌簌打过来。我站在院墙边仰头望天,只见西边堆积着铅灰色的云团,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墨汁瓶,浓稠地翻涌着。风忽然大了些许,吹得晾衣绳噼啪作响,几只麻雀慌慌张张地掠过屋顶,钻进檐下的巢穴。我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喉咙发紧地望着那些越来越低矮的云层。“是不是雨来了?”我心里一阵欢喜。
然而直到月亮爬上东山梁,期待始终落了空。夜空澄澈得可怕,星星密匝匝地挤满穹顶,月光泼洒下来,将世间万物笼进冷寂的银辉之中。虫鸣声弱下去了,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反倒衬得四周更加寂静。我躺在竹床上辗转反侧,听见姨父在隔壁房间咳嗽的声音,沉闷而悠长,像是从很深的地方传上来。
次日清晨推开门扉,扑面而来的依旧是蒸笼般的热气。院角的老黄狗伸长舌头伏在阴凉处喘气,见有人出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晃了晃尾巴,都懒着叫了。井台上围着几个早起担水的妇人,木桶磕碰井沿的声响叮叮当当,她们抱怨着水位又下降了许多,辘轳绳在深井壁上磨出的痕印又加深了一圈。
日子就在这般焦灼中缓慢爬行。第七日晌午,我照例去村口的小溪边汲水。溪床早已断流多日,裸露的河石被晒得发烫,裂缝里滋生着斑驳的青苔。正要转身离去时,忽然察觉脸上落下一滴冰凉——抬头的瞬间,积攒了许久的情绪突然决堤:天空不知何时布满阴云,厚厚的云层几乎触手可及,豆大的雨点正纷纷扬扬地砸下来!太好了,终于下雨了。
第一滴雨落在滚烫的石板上,滋啦一声腾起细小的水雾。第二滴紧随其后,更多的雨点争先恐后地坠落,起初还是稀疏的几点,转瞬间便连成了密集的雨帘。我愣怔在原地,任由雨水打湿衣衫,沁凉的感觉顺着毛孔渗入血脉,那是久违的舒爽滋味。
“下雨喽!”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嗓子,整条村子瞬间沸腾起来。正在田间劳作的人们甩掉草帽,张开双臂迎向天空。孩子们嬉笑着冲进雨幕,溅起朵朵浑圆的水花。二叔家黧黑的老牯牛迈着笨重的步子往牛棚走,背上驮着湿漉漉的稻草。母亲们匆忙跑回院子,七手八脚地收拢晾晒的谷物和衣物。笑声、呼喊声、雨打击物体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曲天地间最动人的乐章。
张爷爷依然蹲在田坎上,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抽烟。雨水顺着他的皱纹往下淌,浸湿了他褪色的蓝布衫,他却浑然不觉似的,粗糙的手轻轻抚过身边的秧苗。那些刚刚还萎靡不振的小生命此刻挺直了腰杆,叶片上的灰尘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油亮亮的泛着光泽。田埂上的裂缝贪婪地吮吸着雨水,发出细微的嘶嘶声,渐渐地,有清澈的水洼在低洼处汇聚起来,倒映着老人欣慰的笑容。
雨下了整整一夜。我在檐下听了半宿的雨声,滴滴答答落在青瓦上,时而急促如鼓点,时而轻柔似私语。夜风吹进窗棂,带着潮湿的水汽和泥土特有的腥甜气息,枕畔竟难得的清凉好眠。朦胧中听见姨妈和姨父起身查看水渠的声音,脚步声踏着积水渐行渐远,却又很快折返回来——许是担心涨水漫过了堤坝。
晨起推开门,眼前的景象焕然一新。昨夜的雨水洗净了天地间的浊气,梧桐叶翠得能掐出水来,石榴花开得愈发鲜艳夺目。巷子里积了些浅浅的水洼,几个孩童赤着脚丫踩水玩闹,咯咯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张爷爷扛着锄头往田里去,走过石板路时特意绕开那些还在渗水的缝隙,背影稳健而从容。
这场及时雨救了快要枯死的庄稼,也浇灭了人们心头熊熊燃烧的焦虑。往后的日子里,每当看见乌云聚集,乡亲们总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计,仰着脸望向天际。有时只是虚惊一场,有时却真能迎来三两点甘霖。但无论如何,那份对雨的期盼始终藏在每个人心底,如同种子埋进土壤,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
如今住在城里多年,也会盼雨,每逢盛夏听到暴雨敲窗的声音,总会想起那个盼雨的夏天。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很少有那样纯粹的期盼时刻,霓虹灯下的雨景固然美丽,却少了几分生死攸关的郑重其事。或许正是因为曾经真切地经历过缺水之苦,才会懂得每一滴雨水背后的珍贵。正是因为全家老小共同守护过那些幼苗,才明白丰饶二字承载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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