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的风雅
来源:hth官方网页入口论坛         作者: 高骏森         时间:2025-07-07         点击量201

读者让我写一篇杜牧。我脑海里跳出了十一年前写的一首现代诗《题京城红叶》其中的两句:“抒情的西窗/晚唐的诗句不请自来”。

清晰记得,写此诗时脑海里浮出的是杜牧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西窗”是由这首诗里的画面延伸出来的另一位诗人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以及王实甫的《西厢记》。

《山行》是我最早读到杜牧的诗。那年我十岁,读小学四年级,也是在语文课本上。记忆里,老师没有详细讲解诗的意思,也没有介绍诗人的生平,我是通过诗句的表面意思从脑海里浮出的画面:一个天高云淡的晚秋,一名进京赶考的年轻书生独自赶着马车行走在枫叶似火的山林里的一条幽静石子路上,天色很快进入了黄昏,山风急促起来。书生衣着单薄,冷的打起了寒噤,眼看在天黑之前无法走出山林。书生的面色很慌张,挥动鞭子叫马儿快跑,身后的晚风也加快速度地窸窸窣窣,山风的呼呼声与暗淡的暮色使书生越来越害怕,突然见到石子路的一侧的上方有一个亭子,他呼唤马儿停下来,拴好马后,独自走向亭子,坐在里面稍作休息,思考着接下去该怎么办。他想起了刚走过的路,不远处的枫林深处有一户人家,于是决定去到那户人家借宿。

那时已经有了历史课。我在历史书本里知晓唐朝分为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山行》使我认定杜牧是晚唐诗人——“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我脑海里浮出的画面是唐朝灭亡前最后片刻的辉煌。

后来,我又读到了杜牧的另一首诗《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脑海里同样浮出了一幅画面,是曾经看过的一部讲述唐朝初年的电视剧,剧名与剧情不记得了,但记得里面的一个镜头,一群歌女在朝廷的宴席上载歌载舞,歌词反复唱到杨花与李花。一开始没有人在意,但唱着唱着,被太后听出了端倪,说朝廷里有奸细,此歌是在隐射要反唐(朝)复隋(朝),于是立即招呼人将这群歌女拖出去斩了。

同读到《山行》时一样,我说不出来为什么脑海里会浮出这样的画面,尽管那时的我已经知道杜牧是晚唐诗人,但晚唐的景象是什么,是怎么灭亡的,“后庭花”是什么花,歌词是什么,谁写的歌词,诗句里的“亡国”具体指的是哪个朝代,我统统都不知道。而且杜牧在我脑海里的形象并不是像杜甫那样的狼狈不堪,忧国忧民,歇斯底里,他的诗也没有杜甫诗里的战火纷飞,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使人读后触目惊心。我脑海里的杜牧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眉清目秀,风流倜傥,《山行》有孟浩然《宿建德江》之清旷,《泊秦淮》有李白《清平调》之瑰丽,但他的诗偏偏给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山野的清旷,枫叶的火红只是唐朝最后的安宁繁华,其实周围早已埋伏着枪声,只等夜色降临,便会响彻遍野,宫廷里的歌舞升平彰显出的普天盛世,宫廷外却隐约能听见敌人的战马正在向前挺进发出的声声嘶鸣。

杜牧是陕西人,北方汉子,生于安史之乱后的803年,卒于852年,享年50岁。短暂的一生,却经历了七位皇帝执政,这对他的人生影响很大,尤其是诗歌创作——一个人的文学作品选题及语言味道一半是受政治环境的影响。

杜牧十八岁前(820年),执政皇帝主要是唐宪宗李纯,这一时期的唐朝在唐诗史学家的划分里还归于中唐。唐宪宗是中唐及晚唐十四位皇帝中最有作为的皇帝,因为他平复藩镇的功绩,被后世将其与唐太宗李世民、唐玄宗李隆基并列,称为“唐羡三宗”。他执政十五年(805—820),重现了大唐生机,被后世誉为“元和中兴”。

十八岁前的杜牧正是生活在这一时期。这一时期的社会环境整体安稳,他没有经历安史之乱时期杜甫的那种颠沛流离逃亡生活,没有看见山河破碎,家破人亡的惨烈现实画面,因此,在他幼小及成长的心灵里没有刻下历史重伤的印痕阴影,且他的家世也很显赫,祖父杜佑是唐朝中叶的宰相,是政治家、史学家、文学家,父亲杜从郁虽然没有大成就,但也是官员和文人,这对杜牧后来无论是做官,还是成为著名诗人,影响都很大。尽管十岁时祖父去世了,不久后父亲也去世了,家道从此中落,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居无定所的清苦生活,但这不是政治环境造成的。

杜牧同李白一样,是天生的诗人,且风流倜傥儒雅。他流传于世的诗在我的印象里,脍炙人口的比李白、杜甫的多。读他的诗,给我的感觉首首都是信手拈来的,根本没有用时间去费力思考,写的极其轻松自然。

史书上说杜牧入仕是26岁,是被朝廷一名叫做吴武陵的太学博士举荐,以第五名成绩及第的。至杜牧50岁生命结束,政治生涯整整25年,主要活跃在唐文宗李昂、唐武宗李炎、唐宣宗李忱执政时期,这三位皇帝的政绩都不太出色,但都不是昏君,都在勤于政事,因此,社会尽管动荡,但没有出现安史之乱那种现象。杜牧从政的25年,始终没有获得重要岗位与重要职务,做出一番轰动的事业,且还屡次被贬,但他的政治生涯没有污点(生活作风在唐朝不算政治污点),生活过得也不像杜甫、苏轼那样寒苦,尽管他也有感慨命运不济,怀才不遇,但遇到不如意的事时他能自我消遣释怀。他的自我消遣释怀方式是文人的风雅、风骚、风流,辗转与秦楼楚馆,书写着郁郁不得志的压抑。这在他的众多诗歌里能体现出来。

杜牧的作品涉猎的范围很广泛,诗、赋、文都有,都获得了很大的成就,但于后人,他的诗最有影响力,题材主要分为两类:豪放与清丽,也有人将他的清丽诗说成是香艳诗。豪放诗主要体现在遣愁、吊古、感怀上;清丽(香艳)诗的笔调淡雅秀逸,情韵丰满,让人想起民国诗人徐志摩。

杜牧的怀古诗磅礴大气,后世的苏轼有不少诗词与他的诗作很相近,我曾将《赤壁》里的“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过华清池》里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赠别》里的“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等诗句一直错认为是苏轼的。现在回忆起来,苏轼的某些诗词确实有杜牧诗歌的影子,比如《念奴娇·赤壁》里的“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惠州一绝》里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蝶恋花·春景》里的“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总被无情恼。”相信苏轼在创作这些诗词时,一定有想起杜牧。

其实,苏轼与杜牧确实有很相似的地方,政治生涯里,他俩都有被贬到黄州为官,度过了一段不算短的苦闷日子。杜牧到黄州时的环境比苏轼去时更荒凉。同是天涯沦落人,作为苏轼,不可能不想起他的前辈杜牧,睹目思人,笔尖下流淌出的诗句自然会有与杜牧心灵上的撞击。

我们谈起杜牧和他的诗,印象里可能出现最多、最清晰的镜头是他出入扬州城青楼的潇洒和留下的一首首情诗,但我们不会因为他的生活作风不检点而对他憎恶,只会羡慕妒忌,不会认为他的情诗写得艳俗低级,而会觉得清丽风雅。确实,我也是这种认为,不然,在写《题京城红叶》时,不会从脑海里跳出十岁那年读《山行》时浮出的画面,其实,这幅画面我还没有描述完,就是书生去到枫林深处那户人家后敲门,开门的人是崔莺莺,把“杜牧”安排在西厢房里就寝……

杜牧与王维都是北方人,但在我的印象里,总是把他俩当成江南人,这主要是他俩的诗都很清秀俊丽,像江南的山水,尤其是杜牧的风流,更像是民国江南才子。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这是杜牧从扬州准备离开回长安前赠给青楼的一名歌姬的两首惜别诗,典型的香艳诗,但我读起来都闻不出来有一丝的胭脂粉气味,闻到的是江南早春时节一场小雨初晴,凉风从原野上送来的淡淡花香,并伴有新莺初啼。

第一首,我曾多次站在二月的乡村或公园里,看着眼前正在发芽和刚冒出来几个花苞的树木枝丫,吹着微冷的春风,眼前浮现出年轻倜傥风流的诗人杜牧从青楼里走出来。我竟然一点儿都不痛恨他把一名豆蔻年华的女孩子给玷污了,反而很羡慕妒忌他,也为那个女孩感到庆幸和幸福。第二首,我将苏轼的《蝶恋花·春景》《海棠》混淆在一起,误以为是苏轼写的。苏轼是我极其喜欢的诗人,把杜牧的诗误认为是苏轼的,自然,我也很喜欢杜牧。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落魄江湖(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

第一首是诗人寄给自己曾在扬州为官时,现在仍在扬州为官的同僚韩绰的,诗里重点回忆了二人出入青楼的那些风流韵事。从诗句里,我们不仅能看见当年扬州城的繁华,也能看见年轻风流的杜牧与韩绰出入灯红酒绿青楼的潇洒身影,和他俩在政治上郁郁不得志,用诗歌与酒,用肉体来麻醉自己灵魂的那种放浪形骸的苦闷。

第二首依然是诗人回忆自己生活在扬州时的往事,依然是青楼里的风流,只不过不是寄给友人的,是独自遣怀。遣是谴责,怀是回忆,意思同寄给韩绰的诗相似,但色调要灰暗一些,气氛要悲观一些。今天的读者从诗里看见的杜牧是一个处处留情的风流公子哥、负心汉、薄情郎,是对家庭不负责任的男人。诗人也承认自己是薄情郎,想必他写此诗时,一定有想起在青楼里卖艺的那个楚腰纤细的豆蔻年华女子,想起青楼里与自己有关联的所有歌姬,以及,想起自己真心动情爱过,却爱而不得的女子张好好,想起在浙江湖州为官时看上的一未成年女子签下的十年媒约,却因自己的政治身份不能如期履约婚事错过,让他耿耿于怀……

杜牧是唐朝的杰出诗人,晚唐诗坛上与李商隐齐名,俩人同盛唐时期的李白、杜甫一样,是领军人物,被后世称之为“小李杜”。其实,杜牧的政治才华也很出众,不逊于他的文学才华,他同杜甫一样,也有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伟大政治抱负。

史书上说杜牧入仕前研究过《孙子》,写过多篇《孙子》的注解和策略咨文,并被朝廷采用。23岁写出的《阿房宫赋》使他在当时的社会上名声大振,成就了他26岁那年顺利入仕及第,从此开启了政治生涯人生。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他雄心大志的政治抱负始终不能如愿,作为一名天生的诗人和一名内心有着极大为的政治家,他骨子里的浪漫敏锐气质和忧国忧民气息是并存的,政治上的失意虽然成就了他的文学地位,但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在临终前焚烧了自己的大半诗文可以说明,同时,我们也能理解他年轻时的风花雪月不完全是他诗人骨子里与生具有的放浪风流,更多的是苦闷情绪的宣泄释放。杜牧自己说他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确实有在自责与忏悔,但更多的是无奈的叹息——“君怀璧,不被堪用”,这让我想起他的《清明》里的“路上行人欲断魂”。

历史很惊人,很相似。屈原是诗人,是政治家,他去世五十五年后,楚国灭亡了。杜牧也是诗人,是政治家,他去世五十五年后,唐朝灭亡了。这两位隔着千年,职业相似,灵魂也相似的两个男人在各自离开所生活的时代五十五年后,国家以同样的方式改朝换代,这不得不说历史很耐人寻味。

但不管怎样寻味,杜牧留给后世的形象是行走在“唐朝诗经”里的最后一名风度翩翩美男子,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无论是晴天还是雨日,他与他的诗是整个大唐时代最后的风雅颂。(本文于2025年6月21日发布于hth官方网页入口论坛


相关文章